因為從小學音樂的關係，我一直認為自己對聲音非常敏感。不僅在唸書睡覺時總是開著音樂，平常走在大馬路上也總是帶著耳機。以為只要依靠著眼睛，就算是完全將自己困在音樂裡，也可以繼續和音樂外的世界一同運轉。就這樣，我錯過了許多完整的山林美景、鄉村城市，以為眼中所見的世界，就是整個世界，卻忽略了就算是一部完美的電影，也需要合乎時宜的配樂輔佐。直到我遇見了明。

　　明是我的學生，升大學的暑假，我在一間小型才藝班教琴，明的媽媽帶著十歲左右的她特別來找我。明從小視力就不好，隨著年紀越大，情況會越惡化，她來找我學琴的時候，只能判斷光影移動。 明的媽媽說，明在很小很小的時候，曾經學過琴一陣子，知道哪 些 音在哪 些 位置的鍵上，雖然幾乎要看不到，但她還是想要再彈琴，多會一些曲子。 我告訴明的媽媽說，雖然音樂主要用聽的，但還是需要看琴譜，這樣會很辛苦，但是如果明記得住，我是可以教她的。明聽了之後點點頭，執意要留下。上課前，我告訴了明，才藝班的所有小朋友都有一樣的進度，老師不會因為她特別改變，想學的話必須比別人更努力。明安靜的點了頭，無法聚焦的眼中卻出現了格外堅定的神情。我偷偷覺得不捨，要不看琴譜學琴，這太困難了，就算是學過四五年的孩子，也很難在聽過曲子之後，馬上記下來，並完整的做出曲子所需要的強弱速度和表情起伏，但感受到明想把琴練好的渴望和熱情，我實在捨不得就教她幾首易背易彈的簡單曲子。

　　但是我多心了，明的學習狀況比想像中的還好，她對聲音的敏感度，就算從小學音樂的人也不見得比得上，聽過的旋律雖然不一定能馬上記得住，但要表達的情感卻比誰都豐富。我常問明，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要漸慢，什麼時候要大聲？明說，她想像的。在練一首曲子前，我總是會告訴明關於那首曲子的故事，比如說描述鱒魚逆流而上，比如說秋天滿山楓紅的景象，透過這些畫面，明將平常聽到的聲音轉而運用在曲子上。明告訴我她的眼裡沒有顏色，她只能努力用耳朵去聽見光影的聲音，整個暑假，我和明常常到各處走走晃晃，頭一次，明讓我覺得聽見了這個世界。我們常常在路中央停下來，她會告訴我遠方的風正迎面吹來，往往我總是看到風吹樹搖才能感覺到風，但明教會了我聽到最遠山頭上樹沙沙的低吼；我從沒弄清楚救護車的警笛是四分音符的 Mi-Do ，還是十六分音符的 Fa-So ，但明連大馬路旁經過的是哪種車型都聽得出來。明有時候甚至讓我懷疑，顏色真的有聲音，光影經過耳邊時真的會低聲唱歌；跟明一起走著，我真的知道我錯過了多少樂音，真的知道怎樣才算聽見。我告訴明，原來在煩躁心靜不下來的時候，人才會盲目的相信自己的眼睛，無意識的給予耳朵應有的聽覺，卻忘記只有在心最沉靜的時候，才能聽到最遠方的聲音，而那樣的聲音，才是真的聽見。明說她沒想那麼多，她只覺得當眼睛不能信賴，就必須聽得更多來判斷，如果心靜不下來，就什麼也聽不到了，那麼也無從判斷起了。然而，明的判斷往往都非常準確，有時我一個疏忽彈錯了曲子的表情記號，明往往能馬上發現然後提問，而她自己對曲子的情感表達，也與琴譜上所記的相去不遠。我覺得明的心相當透明澄淨，而那種透明就像沒有顏色，只有光影。

　　暑假過去，我要到新竹唸書，才藝班請了別的鋼琴老師，但明仍只想上我的課，因此每逢假日我回家，總是會找明一起來彈琴，彈完琴便依照慣例出去走走。現在明順利進了北縣一所國中音樂班，必須比別人加倍努力的她另外請了音樂系的老師指導，但有空時我們還是會出去走走，兩個人什麼也不說，就是學著聆聽光影的聲音。

　　我始終記得，兩年前的某天午後在圓山剛下完雨，明問我彩虹是不是出來了，我告訴她，是啊，彩虹出來了，難道妳聽到彩虹的聲音了？明說，「不，是太陽告訴我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