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
人生的際遇莫不和所處的時代背景息息相關。
廿世紀初,在我們棲息的星球上,發生了兩大變革:
其一是物理學方面的。相對論、量子力學的創立,顛覆了以牛頓為代表的經典理論。在廿世紀後續的年代裡,近代物理學引發了技術革新,開闢了全新的產業領域,使人類社會生活的面貌徹底改觀。廿世紀確是人類歷史上最多姿多彩的一百年。
其二是社會制度方面的。 1917 年 10 月,阿芙羅拉號砲擊冬宮,推翻了沙皇的統治。列寧在幅員遼闊的俄羅斯,締造了世界上第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共產帝國。涅瓦河上的事變,也給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。 1921 年中國的左翼知識份子組建了中國共產黨。在廿世紀後續的年代裡,共產黨人主導了中國人民的社會生活。三反、五反、反右、大躍進、人民公社、文化大革命、打倒四人幫、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、改革開放,一系列政治運動,使神州大地波濤洶湧,幾度浮沈,經歷了華夏史上前所未有過的政治洗禮。
生逢其時, 1928 年 8 月 18 日,我就在這兩大革命鋪陳的歷史舞台上出生,無可避免地被捲入時代洪流的漩渦裡,遊走在物理學研究與共產主義事業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之間。我不是什麼偉人,沒有寫傳記的本錢。在這大變革時代的演藝圈內,我充當一個只有幾句台詞的配角,唯一可用以自娛的是,我把這跑龍套的角色演得很認真,自詡為有聲有色。
我喜愛物理學家的邏輯思維和窮於探索,我也仰慕早期共產黨人狂熱追求社會公平、正義的崇高理想。在這個世界上,我懷著赤子之心的、天真的、稚氣的,有時卻又是執著的演出,居然也一度博得「又紅(共產黨員)又專(科學院院士)」的雅號,被人們戲稱為「一個紅小鬼出身的物理學家」。
我從娘胎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時,曾經是中華民國的子民。我的祖父輩、父輩都是地主兼資產階級。從少年時代起,我就是一個叛逆者,我背叛了家庭,出生入死,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解放勞苦大眾,推翻民國的浴血鬥爭。歷史往往嘲弄人,我在 1987 年離開大陸,在歐、美輾轉四年後,又再次叛逆投入民國的懷抱,重新成為中華民國的公民。為億萬事件所證實過的,辯證法的「否定的否定」律,我又為它增添了一項新的例證。
現在大概不會有人再說我是「又紅又專」的典型了。人們開始嘰嘰咕咕說,想不到某某人竟是一個「叛逆份子」。其實,「叛逆」未必是貶詞。廿世紀初的那些物理學巨匠、大師們,不都是因為追求真理而最終成為經典物理學的叛逆者。魯迅早年也是受封建禮教輔育的,但因為追求真理,在他晚年傲然自稱是封建禮教的「貳臣」。
與其說我畢生經歷過兩次叛逆,不如說我畢生執著於追求真理。一個追求真理的人,必然會走向叛逆,這是人生的一個方程式。
我一生所犯的錯誤,舉不勝舉,錯誤遠多於正確。十九世紀末物理學家認為宇宙間充滿「以太」,以為它是光和電磁波賴以傳播所必需的介質。任何略知近代物理的人,都知道「以太」的假設是錯誤的。但我們在給後輩講解狹義相對論時,仍然不得不提到「以太」。愛因斯坦正是因為不存在「以太」才不得不提出真空中光速不變(即與光源的運動無關)這一偉大自然法則的。錯誤是通往正確的必經之途,這是人生的另一個方程式。
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兩個場景,分別是:兒時在家鄉的范公堤上,依偎在母親懷裡,觀賞落日餘暉,那紅遍了半個天的晚霞,永遠是我心中最美的圖畫;還有, 1956 年卡皮查在莫斯科近郊他的辦公室裡,首肯我進入他的物理問題研究所,他牽引著一個蒙童進入了奇妙的物理世界。
有人說:「廿幾歲的年青人不相信共產主義是缺乏熱情,四十歲以上的人仍然相信共產主義是缺乏智慧。」我要藉此自我膨風一下:「如此說來,我不成了一個既有熱情,又有智慧的人了。」當然,在芸芸眾生之中,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員,但願讀者仍然可以在這裡觀察到一個大時代的投影。
管惟炎
2002 年 12 月 8 日
誌於新竹清華園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