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撈泥造陸──鯀、禹神話新探
一
在中國古代文獻中,鯀、禹通常被認為是一對父子,而且是一對關係非常特別的父子。因為除了有禹是從鯀的尸腹剖出的孩子這種很奇怪的記載之外,
父子相繼受命治理洪水,一敗一成的說法,更襯映出一個「父頑子賢」的典型。一個愚頑固執的父親,居然養出一個有著超凡見識氣度,且任勞任怨的賢能兒子,這就是傳說中鯀、禹父子的形象。然而這只是傳說化了的,或者說是歷史化了的鯀和禹。鯀、禹的原來面貌,應當是神話的角色。
上古的神話傳說被轉化為歷史,歷史又被簡化或定位為朝代交替、世系轉換的時候,時空背景輪替,交錯穿插的是賢君能臣或昏君奸相的身影。鯀自戰國以後,大部份就是被定位為盛世賢君之前的一個頑臣,剛愎自用。而禹則是中國第一個朝代的開創者,和堯、舜同列古代三大聖王。直到1920年代《古史辨》的疑古學派興起之前,中國人對「鯀禹父子」的看法大概就是如此。
在《古史辨》疑古學者們啟發之下,對於鯀、禹父子身份的認識,才漸漸有了不再完全拘泥於「歷史」的觀點,改從神話或傳說的角度來看問題。不再為「歷史」所羈絆,是一個很大的突破,學者們從此有了更為開闊的視野。
然而這並不代表對於鯀、禹的研究從此就步入了新方向,或者因此而有了重大的發現。古來文獻傳統的力量畢竟很大,有些學者雖然已不再把鯀、禹當做朝代信史人物,卻仍將他們當作某種部族傳說的世系中人,企圖在部族世系中為他們找到定位。但是「層層累造的上古史」常是不同來源觀念和傳說的互滲雜陳,因此,原本以為簡單的「鯀、禹」世系,其實就再理也理不清。
因為鯀、禹的本來面目,畢竟是神話人物。神話在被傳說化、歷史化的過程中,或因流傳變異、或因特殊原因而多所附會,是很正常的一件事。傳說化了的鯀、禹當然有從傳說觀點來研究的價值。但是若要推其原始,見證鯀、禹本來面貌,卻還是得從神話的角度來切入,才能見出真章。
由於傳世的鯀、禹重要事蹟,都和「洪水」、「治水」之事有關,因此研究者以這方面當作問題的切入點,就是很正常的事。但是上古洪水神話或傳說,由於流傳變異,加上各種附會比附,見於後來典籍記載者已多失本來面目。若不溯其本初,釐清各自本相,便可能在不同人物,不同事蹟當中糾纏不清。
二
雖然在傳統文獻中鯀、禹常以父子行的方式並見流傳,但由於兩人的性格、命運及功業事蹟大相逕庭,所以各自分見的記載也還不少。也就因此而以神話觀點來研究鯀及禹的人,便常將他們分開討論,似乎有他們二者原本不相關聯,因此不必合而論之的想法。
以神話的角度來研究鯀、禹事蹟,是切近問題本源的正確做法,但是論及其一而不兼其二,卻就不一定恰當。因為這二者既被扯做「父子」一對,又都和洪水或水有關,原本也應當有著特別的關係。所以研究的過程中,以為原來應當是獨立的神話人物,完全不顧及二者的可能關係,也就不大妥當。因為即使追本溯源,能夠證明二者原本是不相干的,各自獨立的神話人物,也應當對這原本不相干的二者,後來何以會湊成如此緊密的一對「父子」有所解說。否則,就不能算是研究的完成。
但是,無論如何,能夠從神話的觀點來看問題,都已經是一個突破。筆者以為,在神話的原來本相當中,鯀、禹就是有密切關係的兩個角色,而且也都和水有關係,因此二者應當一併而論。但是由於前賢論述,每每先論其一,或只論其一,因而在此未免也先從其中之一切入,最終再二者併而論之。
明確的以神話角度來論鯀、禹的,總是先鯀,或只論鯀。而之所以會有這種情形,大概是由於禹被歷史化得太成功,要將他從定型的歷史認知當中抽離,真的很不容易。而鯀則還留著不少神話的身影,雖然這身影也已有些模糊。因此下文也先從鯀說起。
從神話的角度來論鯀的形象常先就《山海經》立論,因為在上古典籍中,《山海經》保留了較多的神話,然後才是《楚辭》、《詩經》,以次及於其他。《山海經》〈海內經〉云:「洪水滔天,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,不待帝命,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。鯀復生禹。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。」這一段就是保留鯀之神話的最主要記載之一。神話學者袁珂認為這一則神話中的鯀,形象上有點類似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,雖然一者因為水,一者因為火,似不相權的事,終於受到最嚴重的處罰。那種形象,真像為人民的利益,敢於反抗權威,犧牲自己的文化英雄。
這是一個擺脫歷史羈絆,重新解讀古代神話的嘗試,從學術發展的觀點,但同樣皆不忍下民之苦,而做出了有違上帝威權來說,是一個好的開始。但由於這只是一個新的開始,因此對於神話本身所含的一些根本問題,還是未能有較好的解答。譬如說大洪水何由而至?能生長不息的息壤何由而來?除了可用以「堙水」之外,是否還有其他作用?而鯀如果真是如此的為民犧牲,在古代的傳說中理應會有正面的形象,何以竟然一轉而成為剛愎頑固的負面人物?難道古代人民既已傳下他為民犧牲之勇烈,卻又隨即更而之他?將英雄說成狗熊?抑或本相原來並不如此,而是另有隱情?
以上這些疑難如果不能得到恰當的解答,則鯀的神話,便仍然是包裹在層層迷霧當中的謎團。
袁珂對於鯀之神話所以能夠提出這樣的解釋,也不是憑空臆想,而是來自比較神話的啟示,只不過他用以比較解讀的方向不很恰當,因此對於神話中的種種情節要素,也就是母題(Motif),未免有些對應不上。
由於傳說化、歷史化的歷程已久,許多保存在古代典籍中的神話資料,多已成片段,或已被附會轉換,因此要撥開雲霧見真章,還是得從比較神話學的角度來著手。只有從歷史─地理學派的角度、類型、母題的比較,才能重構出被遮住的神話真形。如果只根據古書記載的某一文本(text),然後套用某一理論來作分析,最多也只能解說出文本記載當時的意義,而不能揭示文本背後的神話原貌。
對於鯀的神話終於提出較有說服力的討論的,是日本的神話學者大林太良,他從比較神話學的觀點,提出鯀的原型應當是創世神話中一個角色的說法。他的說法之所以較有說服力,是因為基本上他把握了鯀之神話的幾個重要母題。在《神話學入門》這一本書裡,他指出在阿爾泰地區廣為流傳的潛水造陸神話中,潛水撈泥的那個角色,就是鯀的本來面目。這種神話通稱大地潛水者(Earth-diver)神話,實際上就是入水取土,創造大地的神話,當然也可意譯為潛水造陸或撈泥造陸神話。以下本文皆以撈泥造陸神話稱之,因為筆者以為這一用語更能精確表達此一神話意涵。其流傳地區從東歐而至亞洲大陸,以至北美大部份印地安人分布區。其中因流傳而生變異,而有著各地不同的多少差別,但主要內容則仍大同。依照大林太良的轉述,這一類型神話內容大要如下:
最初,世界只有水。神和最早的人(或者是惡魔)以二只黑雁的形體,盤旋在最初的大洋上空,命令人從海底拿些土來。人拿來土以後,神把它撒在水上並命令說:「世界啊,你要有形狀。」說罷又讓人再一次送些土來。可是人為了把土藏掉一些來創造他自身的世界,只把一只手中的土交給了神,而把另一只手中的土吞進了自己口中。神把拿到手中的那部份土撒在水面上之後,土開始漸漸變硬變大。隨著宇宙的成長,人嘴裡的土塊也越來越大,簡直大到足以使其窒息的程度。這時人才不得不向神求救。被神盤問的結果,人才坦白了自己所做惡事,吐出了口中的土塊,於是地上便出現了沼澤地。
大林太良指出:「中國古代的洪水神話,鯀從上帝那裡盜走了叫做息壤的永遠成長不止的土,並用它平息了洪水。此事惹怒了上帝,命令火神祝融,在羽山將鯀殺死,把餘下的息壤要了回來。」
他認為鯀的神話原來應當就是撈泥造陸神話。
由這個觀點來看鯀的神話,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。因為如此一來,「息壤」這種能「生長不息」的土壤,就有了基本可信的背景,而鯀何以會偷息壤的原因,也找到了恰當的理由依據。
既然撈泥造陸神話流傳遍及歐亞北美大陸,處於這廣大領域之中的中國,如果說原本也有這樣的神話流傳,實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。雖然說現在留傳下來的有關鯀之神話的各種資料,表面上看來似乎未有與上述撈泥造陸神話完全相應的文本,但從「竊息壤以堙洪水」一則所含的「息壤」、「洪水」、「偷竊」、「處罰」等幾個主要情節單元和撈泥造陸神話的相對呼應來看,大林太
良之所以會以為鯀之神話原本亦是撈泥造陸神話,應當可以說是言之有據。
但是由於《神話學入門》一如其名,是一本入門的概論之作,對於鯀之神話就僅在相關章節中大略提及,對其他細節,未能有較為深入的討論。而且論述中只提到了鯀,而不及於禹,也是一個缺點。他大概不知道,不只鯀是撈泥造陸神話中的角色,禹也是這一神話中人物。
三
不久之前,大陸李道和在大林太良著作的啟發之下,發表了〈昆侖:鯀禹所造之大地〉一文,以撈泥造陸神話的觀點,對鯀之神話,作了更進一步的討論。這一次他一併討論了禹,把禹也同時當作撈泥造陸神話的角色來處理。李道和從撈泥造陸神話觀點並論鯀、禹的方向是正確的,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鯀、禹在神話中各自不同的角色定位,因而有將二者混同為一的情況,是很遺憾的一件事。而且他的文章重點又不止在於鯀、禹創世,更在於昆侖、黃帝、玄冥、共工、后土、禺彊等其他神話或傳說概念及人物的探討,涉及的面頗為繁雜。用心雖然可感,但衍生的問題亦多,因此對於鯀、禹神話原始的探討,就未免仍多可待填補的空白。稍後,葉舒憲在《中國神話哲學》中也有專章從同樣的撈泥造陸觀點,分析息壤神話的意義,他主要從文化哲學的大角度來討論這一問題,時有啟發之見,但對於其中鯀、禹關係,特別是禹在神話中的角色定位仍未清楚,尚待進一步的澄清探討。
也就因此而筆者才敢不揣淺陋,嘗試就這一論題更作討論,希望藉此能對鯀、禹神話本貌,提供一些看法。
如果要從撈泥造陸神話來看鯀、禹之原貌,首先得對這一類型神話有更為具體而詳細的了解。不論大林太良或李道和的文章,對這一神話的介紹都稍嫌簡略。
如前所述,撈泥造陸神話分布極廣,從芬蘭以東,而西亞、中亞、印度、東南亞、西伯利亞,以至北美大陸,可以說是橫跨大部份北半球地區的神話。而對於這一神話內容及流傳情形的了解,大部份來自近代的田野調查。古代文獻明白記錄這一神話的(或說這一神話的一個異文),依前賢所見,似乎只見於印度。
由於分布範圍廣大,這一創世神話在歐美早已成為神話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,湯普遜(Stith Thompson)的《民間文學母題索引》(索引含神話及傳說類,共六巨冊),其中的「A」類神話部份,就有幾條和本文所論有關的母題。為說明方便,且將這幾條列舉於下:
A.810 原水(Primemal Water),當初世界只是一片水或全部為水所淹蓋。
A.811 大地從原水中帶上來。
A.812 大地潛水者(Earth-diver)(即本文行文指稱的撈泥造陸)。在原水之上,造物者派動物到水中撈泥上來,以之生成大地。
在A.812之下的一個亞型,即A.812.1,大地潛水者是魔鬼(Devil as Earth-diver),他私藏了一部分泥土。
和本文最有直接關係的就是A.812和A.812.1兩型。
不論在神話或民間故事,母題(Motif)不等於類型(Type),這是研究者都知道的事。但是有時候一個單一的母題就構成一個獨立的故事,可以成為一個類型,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。在此我們就藉引這種觀念,稱A.812是這個類型的原型,A.812.1則是這個類型的亞型。
雖然說撈泥造陸神話由於分佈範圍廣大,其中會有許多變異的異文自是正常,但是大體說來,卻又可概括的分為A.812和A.812.1兩大類型。而兩大類型中的A.812,不含上帝或神佛與惡魔等二元對立觀念;A.812.1則強調神、魔二元對立的觀念。A.812分佈於大部份或可以說幾乎全部的北美印第安人地區,以及亞洲的部份西伯利亞、東亞地區。強調二元對立的A.812.1則只見於歐亞舊大陸。
湯普遜之所以會以不含神魔二元對立的神話為原型,應當是認定這就是這一神話的原始樣貌。而強調神魔對立的A.812.1之所被列為亞型,也就等於說明了他以之為後起的想法。
雖然說這一神話起源於何時何地,各家有不同的猜測,至今莫衷一是。 但其較早形態,應當就是未含二元對立因素的A.812類型,則是許多研究者的共同看法,不只湯普遜有此觀點而已。
而由這一神話傳布的廣泛,遠從東歐以至北美印弟安人區,可以推知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神話。當初它的流傳情形如何已不可知,但必然起源很早,久經流傳,才會既在歐亞大陸流傳,又在白令海峽彼岸的北美大陸流傳。
後來,在歐亞舊大陸不確知什麼時候漸漸產生了二元對立的認知體系,這種認知模式表現在和宗教信仰有關的方面特別的鮮明。上帝或神、佛等代表善與正義,對立面就是惡與邪的魔鬼等。一方面是光面,一方面就是黑暗。在許多撈泥造陸神話還沒消失的地方,它的流傳發展很自然地就和二元對立的觀念相互結合。神話的流傳會吸收新的文化要素是很正常的事情。這種結合就產生了A.812.1類型,強調二元對立要素的類型。前文引錄大林太良轉述的神話內容,就是典型的只見於歐亞大陸的強調神、魔二元對立的類型。地理上相對隔絕的北美大陸,就未見這一類型神話的流傳。歐洲人移民新大陸帶來上帝和魔鬼二元對立的觀念,已經是較為晚近的事,所以北美印弟安流傳的撈泥造陸神話,並未和這種二元對立的觀念有什麼結合。
北美印弟安人流傳的撈泥造陸神話,依照美國神話學者的介紹,主要內容如下:
創世之初,文化英雄叫動物們相繼潛入原水或洪水之中,尋取一點泥或沙,以便造出大地。各種野獸、鳥類、水生動物,被遣入淹沒大地的水中。一隻接著一隻的動物失敗了,最後一隻才獲得成功。可是牠浮上水面時已累得半死,僅在指爪中撈到一點點泥或沙。這隻成功的動物有麝鼠、海狸,或者地獄潛鳥、小龍蝦、水貂等不同的說法。在許多動物相繼失敗之後,牠成功的撈上來一小撮的泥土。這小撮泥土放在水面上,就神奇地擴展成當今這樣的大地。
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它和大林太良介紹的歐亞地區代表類型的差異。其中主要的不同在於北美地區的神話沒有造物主(神或上帝)與潛水撈泥者的對立,也沒有潛水撈泥者私藏泥土,因而被處罰的母題。這也就是說在這一地區流傳的神話,也就是A.812型,是沒有善惡二元對立,沒有罪與罰的觀念的。
這些觀念是歐亞大陸地區在神話流傳過程中,因應新的文化觀念所產生的新的要素。
然而在歐亞大陸也並不是所有地區的這一神話都已完全變成A.812.1這一強調二元對立的類型。在比較不受基督教或佛教及其他體系化宗教影響的地區,特別是在西伯利亞地方的一些原住民,學者們仍然採集到不少保留或接近A.812這一原型的神話。為了能使問題得到更清楚的討論,現在將北亞地區未含二元對立的這一類神話,擇要作一介紹:
當初世界只有一片原水,沒有陸地,造物者(大薩滿或其他神)和一些水禽盤旋水上,無歇腳處,他叫潛鳥到水下取土,潛鳥下水幾次,好不容易才口中含少量泥土,浮出水面,造物者將取上來的泥土舖在水上,泥土長大,造出了浮在水上的大地。
這就是保留著較早期原型的神話,既沒有二元對立,也沒有罪與罰。不只沒有罪與罰,有的神話還特別提到造物者為感謝潛水撈泥的潛鳥,就賜福給牠,對牠說:「你將有許多後代,而且將永遠可以在水中潛游。」神話藉此順便說明了這種水鳥之所以具有深潛水中能力的緣由。
由這一點來看,這一類神話的早期形態應當是不含二元對立這一要素,是可以更加確定的。
但是這一類神話中扮演入水撈泥角色的,並不是只有以上提到的水鳥、或海狸、水貂等幾種動物而已。其他能潛入水中而又出於水上陸上的動物,也都可能。不論在歐亞大陸或北美地區,烏龜以及蛙之屬便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北美地區有的神話就說,許多水鳥、水獸入水之後都撈不到泥,只有烏龜發現最後下水的蛙(或說蟾蜍)口中含有泥,於是造物者從蛙口中取出泥,放在龜的背上,土地就在龜的背上逐漸生長,成了如今的大地。當今的大地就是由龜駝負著浮在水上的。
西伯利亞布里亞特人(Buriats)以及鄰近地區的一些民族,流傳的神話,或者說造物者將龜背朝下,在它的腹部放上泥土,造出大地;或者說神發現龜自水中取來泥土,神將這泥土放在蛙的腹上,造出大地;或者說神取來泥土放在龜背上,造出大地等等。
相近的神話在中國境內的一些少數民族之中,其實也都還有所流傳,主要的角色同樣是龜或蛙一類。
後來在二元對立觀念的影響下,某些歐亞地區的這一撈泥造世神話,就有了改變。原始的造物者(早期有的也還是動物形)被轉化成上帝、神、佛,入水撈泥者被轉化成和神佛對抗的角色。當然對抗的強弱,也因流傳地區的不同而有個別的差異。有的地區,就像前文引述的大林太良所介紹的內容一樣,那個入水撈泥的角色就直接被說成是「最早的人(或者是惡魔)」,而不說是水鳥水獸,一開始二元對立的形態就很明顯。
有研究者認為,二元對立的母題之所以會攀附上撈泥造陸神話,可能是早期某些地區的這一神話就已隱含二元對立的要素。研究者指出,在采集到的布里亞特人的一個異文中,潛鳥下水撈泥時,曾受到螃蟹的威脅。螃蟹要潛鳥回去,因為螃蟹認為水中根本沒有泥土。螃蟹說如果潛鳥不回去,而繼續搜尋的話,就要用利剪咬死牠。潛鳥受到威脅,感到害怕,但是後來還是在神的祝福下,再度下水,終於取出一點泥土,造出大地。
研究者以為像這個異文中的螃蟹,就可能發展成後來二元對立的魔鬼一方。 但是由於後來神話中二元對立的雙方是造物者和潛水撈泥者本身,而不是另外有一個破壞的第三者,因此這個說法的正確性,就有頗可置疑之處。但由於這個問題不是本論文的重點所在,所以可以不再深論。重要的是後來在許多地區流傳的神話,就變成了強調二元對立的這一形態。
在這些強調二元對立的神話中,通常還另外有一個相應的母題,即造物者(上帝或神、佛)用潛水者取出的泥土造成的是平坦的大地;而那心懷不軌、私藏泥土的潛水者,最後被迫不得不交出或吐出泥土,放在大地上就成了沼澤地或山谷等不平的土地。有的甚且說佛以土造陸,魔以土造洞,洞中多毒蛇;或者說魔想顛覆上帝所造的大地,不能成功,於是在地上造出各種毒蛇猛獸。總之,是在撈泥造地之外,又解釋了何以大地會坎坷不平,或何以會有不好的各種毒物的緣由。
相應於以上這個特點的,強調二元對立的神話通常還有一個常見的母題,就是造物者對私藏泥土的潛水撈泥者的處罰。神話中一般是說潛水者之所以會私藏泥土,即已顯現其有自大之心及邪惡之念,而未經造物者同意(也就是不待帝命)而私藏泥土,即等於偷竊,造物者因此將他打入地底深淵,讓他永世在下。有的神話說,從此他就成了地底死亡世界的統治者,也就是撒旦。
這種因私心作祟使大地坎坷不平,以及相應的罪與罰的母題,在早期的A.812原型神話中,都是沒有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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